法治日报记者 赵丽 法治日报实习生 王艺霏
在校园里，孩子们时常举起戴在手腕上的手表，彼此一碰，便加为好友。
这种以“安全”为核心卖点的儿童电话手表，如今已超越通信工具的属性，悄然演变成一个拥有独特规则、社交层级甚至灰色产业链的未成年人数字社交圈——“小天才圈”。
在这个属于他们的“江湖”里，“大佬榜”备受关注，“扩列”（增加好友）成为新的社交需求，“点主”（在主页点赞）是每日必做的功课……这些让成年人感到陌生的词汇，正构筑着未成年人的数字社交世界。
然而，伴随着这种社交形态的兴起，家长们的担忧也日益加剧：孩子过度沉迷手表社交、不良信息传播、因品牌壁垒导致的“社交绑架”等问题逐渐浮现。《法治日报》记者近日对该现象展开调查，试图揭开这一未成年人数字社交圈的真实面貌。
点赞成社交“硬通货”
据北京“小天才圈”资深玩家陈曦（化名）介绍，圈内有5000余名活跃用户，多为11岁至17岁的学生，这个社交圈形成了一套精心设计的“混圈规则”。“入圈”需设定两个字的独特圈名，随后可在平台分享生活点滴，吸引具有相同爱好的好友进行互动；若想提升知名度或影响力，需每日经营主页并与好友动态互动。
记者注意到，在一些社交平台上，大量以“小天才圈交友攻略”为主题的内容应运而生，内容涵盖如何快速“扩列”、获取更多点赞等“实用”技巧，评论区有不少“留下ID互加好友”的留言。在这一社交体系中，点赞是这套规则的核心——平台设定每日主页获赞上限为3000个，若要达到“100万+”的“大佬”级别，需连续点赞近一年时间。围绕点赞数与知名度，圈内形成了清晰的“大佬排行榜”，点赞数也成为社交“硬通货”。
这种对点赞的追逐，已催生出相关服务产业。记者调查发现，某社交平台上，拥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点赞数的账号，售价从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：100多万点赞的账号标价1300元，90多万点赞的账号标价1200元。
今年18岁的“灵师”（圈名），在2021年14岁时加入“小天才圈”，她的账号目前已拥有150个好友、超100万点赞量。她告诉记者，这样的账号市场价值约1000元。
“围绕点赞需求，还衍生出代刷赞、租账号、出售‘大佬好友位’等服务。”“灵师”进一步介绍，例如付费100元至180元，即可获得“bot”（记者注：“bot”是一种第三方开发的自动化工具，主要用于刷赞、修改记录和发送动态等功能，这类工具能帮助用户快速提升账号点赞数，从而在未成年人社交圈中获得更高地位）自动点赞功能——用户将手表寄给相关人员进行10天左右的处理便能完成安装。此后，发帖5分钟内即可自动获赞，还可以一键查询未点赞名单。
此外，市场上还流通着针对电话手表的“破解服务”，进一步延伸了这一灰色产业链条。
记者在某电商平台检索发现，有商家提供解除家长管控、远程安装游戏及短视频应用等服务，收费根据不同型号而定，支持远程操作或邮寄设备处理。其中，远程破解收费最低仅需30元。
社交功能引发沉迷
广东的陈女士对女儿沉迷收集点赞颇感无奈。她正读初一的女儿每天紧盯手表上的动态，甚至打电话提醒好友点赞。“她和同学之间还会比较谁获得的点赞数更多，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查看对方的点赞数是否超过了自己。”陈女士向记者吐槽道。
“灵师”回忆，早期的小天才好友圈里，大家围绕人文历史、原生家庭等话题进行交流，纯粹是为了交友分享。但点赞功能推出后，隐形等级制度逐渐形成，点赞数量高的用户开始“歧视”低点赞用户，圈子氛围变得浮躁功利。“大家不再单纯交友，而是互相点赞、功利互换，只为提高名气。”
如今，“小天才圈”已形成专属“黑话”和规矩：“刷”指加好友点赞后立即删除，“禁蹭”是“扩列”群中不得随意添加他人好友，“后门”则意味着成为特定对象的专属好友，不会被对方单方面删除。
记者调查发现，除了“主页圈”外，小天才手表体系还衍生出“运动圈”“破解圈”等多个社交圈。“破解圈”针对手表封闭系统，通过突破家长管控模式刷机，可让手表变身为功能齐全的迷你手机。网络上的破解教程随官方系统更新持续进阶，部分学生还会借助AI制定详细的刷机方案。
在河南某小学五年级就读的学生王奇（化名）说，他身边有不少同学存在因手表“拉帮结派”的现象。小天才手表部分功能不与其他品牌互通，且最新功能仅支持新版本手表下载，旧版无法更新。“因此，大家会攀比最新功能，只有用同款手表的才会凑在一起玩。”
过滤系统存在漏洞
点赞盛行的同时，儿童电话手表的内容安全问题也逐渐凸显。
来自江苏的儿童性教育社工令仪，在孩子的平板电脑中发现了源自电话手表的不良内容。那些打着动漫旗号的图片，实则包含软色情元素：画面中的女性身着萝莉服装，身体部位被刻意放大，并做出性暗示动作。
令仪指出，这类内容对未成年人危害极大。在行为上，可能诱导他们直接模仿相关动作和对话；在性认知方面，可能引发过早的性冲动；在社会心理层面，则会影响他们对两性关系的健康认知。
来自湖北的李女士也有类似担忧。她在女儿的电话手表通讯录中发现大量未经实名认证的好友，聊天记录里存在传播擦边图片的群聊，还有陌生人发送的擦边图片内容，甚至收到过陌生人发送的“你不回信息就去死”等言论。经了解，这些陌生人大多通过“同学的同学的同学”层层添加。
调查中，记者注意到，尽管系统设有敏感词过滤，但部分不良内容仍通过谐音、暗语、特殊符号等形式规避拦截。与此同时，过滤系统时常“误伤”正常交流。在某社交平台上，多名家长反映，“脱衣服”需改为“穿短袖”才能发送，“晚上给你200”要改成“下午给你200”，甚至“我是你的妈妈”“我是你爸”等亲属称谓也会被屏蔽。
“该拦的拦不住，不该拦的乱拦。”令仪对此表示困惑，“作为用户，我们并不清楚过滤系统的具体运作机制，难道它只能识别明确的关键词？”
虚实平衡亟待破局
面对外界质疑，“灵师”坦言，圈内确实存在盲目跟风等社交乱象。她明确抵制“开盒、涉黄、辱骂父母”等不良行为，同时呼吁外界不要因部分负面现象否定整个圈子的价值，“只要不违反道德和法律，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”。
记者观察到，不同家庭正尝试各自的应对之道。“灵师”的父母支持她在圈中社交，视其为“现实课堂”，并承诺在她权益受损时提供法律支持。
令仪发现孩子接触不良内容后，并未立即检查手表或质问，而是手写访谈提纲，通过理性沟通说明这类内容的危害，“我要让他知道，收到这样的信息不是他的错，但必须学会辨别，并且高度重视”。
陈女士在女儿沉迷点赞影响学习后，选择为她更换其他品牌的手表，“产品的迭代似乎是在用吸引成年人的思路吸引孩子，对于尚未具备辨别能力的儿童，有时需要果断干预”。
平台也在回应相关质疑。“灵师”曾向平台建议引入心理专家等专业资源，为未成年人提供心理疏导和矛盾化解服务。平台方面表示，点赞与主页功能的初衷是为了让用户更好地展示自己，并非盈利。“他们或许没料到会衍生出这么多问题，但应该积极回应处理。”“灵师”说。
记者手记
当小天才手表像书包、铅笔一样，成为校园的“标配”，我们或许应该思考：这块本为“安全”而生的小屏幕，为何悄然变成了孩子们的“社交竞技场”？
家长眼中的核心需求很简单：定位能寻踪、通话能联络，是为了给孩子的安全加一道“保险”。可他们未必知晓，对正处在社会化萌芽期的孩子而言，“不被孤立”的渴望远比想象中强烈。同伴的一句认可、一个虚拟点赞，分量有时会超过长辈的反复夸赞。这种对归属感的追逐，让通信工具在使用过程中逐渐生成了有规则、分等级的“小江湖”。
我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一些孩子，他们会陷入一种矛盾心态：一边害怕因为点赞数不高、没有融入“圈子”而被同学冷落，一边又对“加好友只为点赞、刷完赞就删除”的虚无规则感到厌倦。有孩子在社交平台怒批“这样的风气只会越来越差”，可当帖子意外走红，一句句“加吗老师”的邀约涌来时，他还是忍不住通过了更多好友申请——在“融入”与“清醒”之间，成年人尚且难以选择，更何况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？
今年夏天，小天才官方更新的个人主页功能，曾让不少人看到“破局”的希望：点赞数改为运动赞，需走满步数才能互动，还新增了一键点赞多人的设计。有圈内“大佬”直言，“感觉‘bot’要成历史了”。
可“江湖”的惯性，远比一次功能更新更持久。某二手交易平台上，虚拟商品依旧活跃；新产品推出的“楼层级定位”“更强社交功能”，又在为这个数字小世界增添新的复杂度。这不禁令人思考：当功能性产品在技术的加持下不断强化“社交”属性，谁来为孩子们的“纯粹成长”留一方空间？
小屏幕里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复杂，但孩子的成长不该被“规则”绑架。期待有一天，这块手表能回归初心——让安全更可靠，让社交更简单，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在不被裹挟的环境中，自信地建立属于他们的社交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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